00
紅燈籠高掛簷下,窗櫺上貼了新剪的窗花,山門也換了甫寫好的春聯,灶旁滿是備好的食材,只等著時辰,好成為今年最後一頓晚飯。
這是大師兄走後的第三個除夕。
01
後來想想,其實在阿賜走了的那晚,一切都已經無可挽回了。
或者早師父牽著阿賜一步一步走上山的時候,一切的一切就已注定了。
阿賜是我入門五年後的清明前夕某個清晨,師父帶回來的。彼時我正在山門外灑掃,師兄往後山的泉眼去打水了,師父半月不歸,一回來就牽著一個不過及腰那麼高的小孩兒,我還著實嚇了一跳。
畢竟我們山門人丁稀薄,師父雖然胸挺大的,卻沒什麼大志向,我入門五年來,他也就守著我和大師兄兩個成天往山上野的傻狍子。
我是山腳下村子裡出生的,我爹去的早,我娘親生了我以後身子也不咋地,一年裡病著的時候比沒病著的時候長,師父下山和村民交換生活用品的時候和我娘親混了個臉熟,八歲那年夏天眼看我娘要去了,師父便做主把我帶回了山門。
而我娘親沒挨過那個冬天。那之後好幾年我都沒有下山。
大師兄就不同了,大師兄那是大戶人家的孩子,好像是家裡出了變故才送上山門來的,大師兄入門在我之前,是以我也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
我在門內行三,聽說二師兄是和大師兄同時入門的,但我從來沒看過二師兄,入門時山上就只有師父和大師兄相依為命。
阿賜初上山時,師父只道他是從一個被山匪劫掠過的村落裡救出來的。
後來我才知道,他其實是師父友人的遺孤,他的父親身懷南疆巫術秘譜,受人覬覦。所謂的山匪,無非是一些打著殲邪匡義的名號,行劫掠之實的武林人士,他們找到阿賜的一家的住處時,他的父親情急之下起了一把火──只留給眾人三具焦黑的屍首,以及狼藉不堪的廢墟。
阿賜的手足是他父母歸隱後所出,是以無人知曉他家中竟有兩名孩童,而年長的阿賜,彼時已被秘密交託於我師父手中。
秘譜既被毀,出師不利的眾人激憤之下將左近一個經常與他父母互通往來的村落屠殺殆盡。
美其名曰:「包庇奸邪者,其心必異,當誅。」
至於阿賜,既然是被秘密保下來的,原先的名姓自然不能再用了,必須讓師父重新取過。又因為行四,所以便取單名「賜」,賜名之賜,正巧也是四的諧音——不得不說,師父取名是真的懶惰——姓氏也從了師父。
往後幾年,我們師徒四人一直住在山上,平日裡練練武,種菜挑水維持一些日常生計。師父雖不和我們一起做這些粗活,卻時常下山雲遊助人,偶而收取一些報酬,倒也能供我們幾個衣食無虞。
待我們都大了點,有時師父也會指派我們去解決一些簡單的任務,讓我們有機會增進江湖歷練。
唯一只有一條要求:絕對不能透露任何山門的訊息。
我們在山下時,一向都是蒙著面,用著師父給予我們的各式各樣的假身分,次次皆不同。師父也不讓我們在相同的地域反覆往來,避免使人認出。
其實師父根本不必如此謹慎,我們師徒四人住在這種荒山野嶺,本就沒有甚麼門派之稱,根本不會有人知道。
直到師父為了阿賜闖出的禍事,伏誅於正派手中之前,我都如此深以為然。
02
雖然我和大師兄與阿賜同在門下,日日相見,但說實話,我並看不透他們。
師兄和阿賜都是男孩子,凡事上往往多讓著我些,儘管我並不需要他們相讓。而他們之間很多事情,我也是插不上嘴的。
譬如他們之間不見容於陽光下的感情。
我也不知道我是什麼時候察覺這檔事的,也許是每每當阿賜下山時,師兄的茶飯不思;或者是阿賜偶然叨唸過的微小心願,都會在不久後由大師兄完成;又或者是日常相處時他們的小小默契,和眼底溫柔;還是是師父不經意間透露出的,對兩人親密互動的擔憂。
我知道他們感情甚篤,但畢竟這世道,往往視兩個男子之間的事為妖異怪誕,他們始終無法獲得應得的祝福。
更何況以師兄的出身,家裡多半是要以他的婚事作為籌碼,換取更大利益的。
阿賜早看透了這點。只有師兄執迷不悟,以為自己可以一輩子都像少年時在山上,和心愛的人歲月靜好;以為只要自己無愧於心,就能見容於世。
03
大師兄二十那年出山了,回到家中繼承家裡的爵位。
阿賜也是從這時候起,暗中對當初迫害他家人的人進行了復仇。
最開始是在一次下山遊歷時,偷空暗殺了當時對圍剿行動資助頗多的漕幫分部的一個小總管。
再來是瀟湘派長老座下弟子、樂山寺戒律長老……下山一次殺一人,所殺之人的身分由小至大,皆是當年領導圍剿他父母之人,武林風聲漸起,人心惶惶。
他第二次下手時師父就隱隱有了懷疑,第三次出手時險些被擒,負傷歸來,師父大發雷霆,卻被阿賜不軟不硬地頂撞了一番。
他說:「師父養育之恩,我粉身碎骨無以為報,然滅門之仇不報,我憤難平。唯恐連累師門,從明日我便啟程,今後所做一切,皆與師門無關。」
說完他跪下,向師父磕了三個頭,便回自己房裡收拾行囊了。
恰好得空回來看望我們的大師兄急急追了進去,良久沒有出來,估計是與阿賜徹夜長談了。
那天晚上我罕見的見到師父在年節以外的時候飲酒。
隔天阿賜要下山時,師父並沒有來送,我沿著小徑一路將阿賜與師兄送至山腳下,他們分別抱了我一下,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回到山上,去敲師父的房門,才發現師父案上壓了一封信,人已經趁夜離開了。
信是留給我的。
信上讓我將山門諸事打理好,一切典籍藏於屋後井中的暗格,然後掃除行跡,封山而去,在山下另謀據點。與他們師兄弟倆人保持聯繫,盡力開化阿賜,莫要讓師門情誼就這麼散了。
至於關於師父本人,只予二字:勿念。
兩月後,我在江陵盤了一間小舖子,打算做個大夫,所幸師門所學通天博地,看看老百姓的小病小痛不至於難倒我,偶然有些江湖俠客路過,倒也能與他們交換一些信息。
日子穩定下來後我與大師兄通了第一封信。
信中述說了,他的近況,以及一則武林傳聞。
傳聞武安道人重出江湖,性情大變,連殺數人,且與近期數次正派俠士遭到暗殺息息相關。現已伏誅於受害的樂山寺、瀟湘派、漕幫、元天宮、倚川門,以及武安道人師承的九宮山聯手緝拿之下。
大師兄說,武安道人是師父歸隱前的稱號。
我們的師父沒了。
那之後我始終聯繫不到阿賜,只能偶然從師兄的信中得知他的動向,哪怕師父已經因此殞命,他仍然堅持復仇,且觀師兄筆下之意,是打算幫他的。
阿賜的仇人尚存一人,師父便是折在那次暗殺的途中。
那人是九宮山的代掌門,九宮山掌門在緝拿我師父那一役負傷閉關,便由他代任。
他也是師父的師妹,相傳當年心悅阿賜的父親,不得,便將腦筋動到了他父親身懷的巫術秘譜,藉此名目,將他得不到的盡數毀掉。
在那些人眼裡,阿賜的父母大約都死的不無辜,畢竟,懷璧其罪。
雖然據師兄所言,師父是九宮山武學第一人,但當天仍雙全難敵四手,力竭被擒。
而那個代掌門的武功,僅在我師父與掌門人之下,單憑阿賜一人,絕無復仇之可能。
想必師兄與阿賜對這點也心知肚明。
我想不出他們能怎麼贏。
04
下山近半年後,師兄那邊的回音也漸漸少了,多半是些隻言片語,說江湖上的小道消息、阿賜行走江湖得知的趣聞、還有自己生活中的一些見聞。
對阿賜復仇的計畫倒是不曾再提過,也始終不肯將與阿賜聯繫的方法告知於我。
我有感自己被他們排除在計畫之外,雖然不能諒解,但還真的沒甚麼我能插的上手的地方。
是以我只能安分地當個民間大夫,並在此間收了一個孤兒為徒,平日裡充當醫館的夥計,得空了就按師父當年指導我們的法子教他鍛鍊鍛鍊,權作強身。
時間轉瞬消逝,我迎來了下山後第一個新年。
師兄甫襲爵,暫且不能在年節離家;阿賜則不知所蹤,這個年,我的身旁沒有過往熟識的人,只餘一小童作伴。
下山後第三年,我收到大師兄最後一封信。
彼時我與他基本只維繫著兩月一次的聯絡頻率,我平素除了與他說些遇到的病例、交換匹此聽聞的江湖傳聞,還有感謝他不定時送來的一些財物以外,彷彿已無其他的話題。
收到這封信時,我拿著那反常的厚厚的一沓紙,心說不妙,看完後更是久久不能言語。
信是師兄預先寫好的,是一封絕筆信,早早交託給了親信,若生不測才會寄出。
大師兄以郡王身分延請九宮山代掌門,期間暗中對其下咒,使其半月後暴斃而亡,引得九宮山掌門震怒出關徹查此事,最終師兄被查出,九宮山聯合師兄族中胞弟將師兄治了罪。
信中還交代了許多我不知道的事情。
比如師父對阿賜母親的情愫;比如師父離開師門後雲遊江湖,聲名鵲起,被延請教導大師兄與二師兄;比如大師兄與二師兄的事情敗露後二師兄被清理,師父於心不忍,與王府約定期限,帶師兄離家歸隱修行;比如大師兄認識阿賜後,不能自已的將對二師兄的情感轉移到阿賜身上;再比如師父為了保下故人的遺孤,自己頂了濫殺的罪……
信末師兄向我致歉,還央求我,不要怨阿賜。
如果還能相見,替師兄好好照顧他。
我怎麼能怨,他們都有各自的苦衷。
只是我忽然,不知道自己該算什麼了。
05
師兄沒有交代阿賜的下落,我也不知道該從何聯繫,索性把舖子又盤了出去,帶上那個傻呼呼的徒兒回到我們那個小小的山門。
經過一番灑掃,算是有點樣子了,我點了點空房,最後跟徒弟指了一塊地,叫他自己去多蓋一間屋子。
徒弟不服,指著師父師兄和阿賜的屋子問我。
我拿起斧頭遞給他:「那是你師祖和師伯師叔的屋子。少廢話給我麻溜地去幹活。」
徒弟忙不迭地滾了。
後來的日子裡,徒弟時不時會問我他從未蒙面的師祖師伯師叔的下落。
我總是說他們會回來的,但事實上,師父和大師兄早就不可能回來了。
我沒給他們建衣冠塚,我始終想將這裡維持得像當年的樣子,想著他們要是回來,這裡還是他們熟悉的樣子。
──魂歸故里的那種回來也行。
回到山上後我變得不太在意時序,好在傻徒弟一直替我記著。
每到年節他總會和我吵著下山看看,嚷嚷要添購這治辦那,吵得我好不耐煩,這兔崽子。
但也多虧他,山門上不至於落得太過冷清。
這個冬至我被徒弟拉著下山替他付帳,不,是陪他到鎮上感受節日氣息。
剛穿戴完邁出屋子,就看到前院裡站著一個人,眉目有些熟悉。
那個人開口喚我師姊。
阿賜回來了,如師兄所願,生者團圓。還有個小的,將來能繼承師父留給我們的一切,師父知道了也會欣慰的吧。
這是大師兄走後第二年。
紅燈籠高掛簷下,窗櫺上貼了新剪的窗花,山門也換了甫寫好的春聯,灶旁滿是備好的食材,只等著時辰,好成為今年最後一頓晚飯。
這是大師兄走後的第三個除夕。
01
後來想想,其實在阿賜走了的那晚,一切都已經無可挽回了。
或者早師父牽著阿賜一步一步走上山的時候,一切的一切就已注定了。
阿賜是我入門五年後的清明前夕某個清晨,師父帶回來的。彼時我正在山門外灑掃,師兄往後山的泉眼去打水了,師父半月不歸,一回來就牽著一個不過及腰那麼高的小孩兒,我還著實嚇了一跳。
畢竟我們山門人丁稀薄,師父雖然胸挺大的,卻沒什麼大志向,我入門五年來,他也就守著我和大師兄兩個成天往山上野的傻狍子。
我是山腳下村子裡出生的,我爹去的早,我娘親生了我以後身子也不咋地,一年裡病著的時候比沒病著的時候長,師父下山和村民交換生活用品的時候和我娘親混了個臉熟,八歲那年夏天眼看我娘要去了,師父便做主把我帶回了山門。
而我娘親沒挨過那個冬天。那之後好幾年我都沒有下山。
大師兄就不同了,大師兄那是大戶人家的孩子,好像是家裡出了變故才送上山門來的,大師兄入門在我之前,是以我也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
我在門內行三,聽說二師兄是和大師兄同時入門的,但我從來沒看過二師兄,入門時山上就只有師父和大師兄相依為命。
阿賜初上山時,師父只道他是從一個被山匪劫掠過的村落裡救出來的。
後來我才知道,他其實是師父友人的遺孤,他的父親身懷南疆巫術秘譜,受人覬覦。所謂的山匪,無非是一些打著殲邪匡義的名號,行劫掠之實的武林人士,他們找到阿賜的一家的住處時,他的父親情急之下起了一把火──只留給眾人三具焦黑的屍首,以及狼藉不堪的廢墟。
阿賜的手足是他父母歸隱後所出,是以無人知曉他家中竟有兩名孩童,而年長的阿賜,彼時已被秘密交託於我師父手中。
秘譜既被毀,出師不利的眾人激憤之下將左近一個經常與他父母互通往來的村落屠殺殆盡。
美其名曰:「包庇奸邪者,其心必異,當誅。」
至於阿賜,既然是被秘密保下來的,原先的名姓自然不能再用了,必須讓師父重新取過。又因為行四,所以便取單名「賜」,賜名之賜,正巧也是四的諧音——不得不說,師父取名是真的懶惰——姓氏也從了師父。
往後幾年,我們師徒四人一直住在山上,平日裡練練武,種菜挑水維持一些日常生計。師父雖不和我們一起做這些粗活,卻時常下山雲遊助人,偶而收取一些報酬,倒也能供我們幾個衣食無虞。
待我們都大了點,有時師父也會指派我們去解決一些簡單的任務,讓我們有機會增進江湖歷練。
唯一只有一條要求:絕對不能透露任何山門的訊息。
我們在山下時,一向都是蒙著面,用著師父給予我們的各式各樣的假身分,次次皆不同。師父也不讓我們在相同的地域反覆往來,避免使人認出。
其實師父根本不必如此謹慎,我們師徒四人住在這種荒山野嶺,本就沒有甚麼門派之稱,根本不會有人知道。
直到師父為了阿賜闖出的禍事,伏誅於正派手中之前,我都如此深以為然。
02
雖然我和大師兄與阿賜同在門下,日日相見,但說實話,我並看不透他們。
師兄和阿賜都是男孩子,凡事上往往多讓著我些,儘管我並不需要他們相讓。而他們之間很多事情,我也是插不上嘴的。
譬如他們之間不見容於陽光下的感情。
我也不知道我是什麼時候察覺這檔事的,也許是每每當阿賜下山時,師兄的茶飯不思;或者是阿賜偶然叨唸過的微小心願,都會在不久後由大師兄完成;又或者是日常相處時他們的小小默契,和眼底溫柔;還是是師父不經意間透露出的,對兩人親密互動的擔憂。
我知道他們感情甚篤,但畢竟這世道,往往視兩個男子之間的事為妖異怪誕,他們始終無法獲得應得的祝福。
更何況以師兄的出身,家裡多半是要以他的婚事作為籌碼,換取更大利益的。
阿賜早看透了這點。只有師兄執迷不悟,以為自己可以一輩子都像少年時在山上,和心愛的人歲月靜好;以為只要自己無愧於心,就能見容於世。
03
大師兄二十那年出山了,回到家中繼承家裡的爵位。
阿賜也是從這時候起,暗中對當初迫害他家人的人進行了復仇。
最開始是在一次下山遊歷時,偷空暗殺了當時對圍剿行動資助頗多的漕幫分部的一個小總管。
再來是瀟湘派長老座下弟子、樂山寺戒律長老……下山一次殺一人,所殺之人的身分由小至大,皆是當年領導圍剿他父母之人,武林風聲漸起,人心惶惶。
他第二次下手時師父就隱隱有了懷疑,第三次出手時險些被擒,負傷歸來,師父大發雷霆,卻被阿賜不軟不硬地頂撞了一番。
他說:「師父養育之恩,我粉身碎骨無以為報,然滅門之仇不報,我憤難平。唯恐連累師門,從明日我便啟程,今後所做一切,皆與師門無關。」
說完他跪下,向師父磕了三個頭,便回自己房裡收拾行囊了。
恰好得空回來看望我們的大師兄急急追了進去,良久沒有出來,估計是與阿賜徹夜長談了。
那天晚上我罕見的見到師父在年節以外的時候飲酒。
隔天阿賜要下山時,師父並沒有來送,我沿著小徑一路將阿賜與師兄送至山腳下,他們分別抱了我一下,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回到山上,去敲師父的房門,才發現師父案上壓了一封信,人已經趁夜離開了。
信是留給我的。
信上讓我將山門諸事打理好,一切典籍藏於屋後井中的暗格,然後掃除行跡,封山而去,在山下另謀據點。與他們師兄弟倆人保持聯繫,盡力開化阿賜,莫要讓師門情誼就這麼散了。
至於關於師父本人,只予二字:勿念。
兩月後,我在江陵盤了一間小舖子,打算做個大夫,所幸師門所學通天博地,看看老百姓的小病小痛不至於難倒我,偶然有些江湖俠客路過,倒也能與他們交換一些信息。
日子穩定下來後我與大師兄通了第一封信。
信中述說了,他的近況,以及一則武林傳聞。
傳聞武安道人重出江湖,性情大變,連殺數人,且與近期數次正派俠士遭到暗殺息息相關。現已伏誅於受害的樂山寺、瀟湘派、漕幫、元天宮、倚川門,以及武安道人師承的九宮山聯手緝拿之下。
大師兄說,武安道人是師父歸隱前的稱號。
我們的師父沒了。
那之後我始終聯繫不到阿賜,只能偶然從師兄的信中得知他的動向,哪怕師父已經因此殞命,他仍然堅持復仇,且觀師兄筆下之意,是打算幫他的。
阿賜的仇人尚存一人,師父便是折在那次暗殺的途中。
那人是九宮山的代掌門,九宮山掌門在緝拿我師父那一役負傷閉關,便由他代任。
他也是師父的師妹,相傳當年心悅阿賜的父親,不得,便將腦筋動到了他父親身懷的巫術秘譜,藉此名目,將他得不到的盡數毀掉。
在那些人眼裡,阿賜的父母大約都死的不無辜,畢竟,懷璧其罪。
雖然據師兄所言,師父是九宮山武學第一人,但當天仍雙全難敵四手,力竭被擒。
而那個代掌門的武功,僅在我師父與掌門人之下,單憑阿賜一人,絕無復仇之可能。
想必師兄與阿賜對這點也心知肚明。
我想不出他們能怎麼贏。
04
下山近半年後,師兄那邊的回音也漸漸少了,多半是些隻言片語,說江湖上的小道消息、阿賜行走江湖得知的趣聞、還有自己生活中的一些見聞。
對阿賜復仇的計畫倒是不曾再提過,也始終不肯將與阿賜聯繫的方法告知於我。
我有感自己被他們排除在計畫之外,雖然不能諒解,但還真的沒甚麼我能插的上手的地方。
是以我只能安分地當個民間大夫,並在此間收了一個孤兒為徒,平日裡充當醫館的夥計,得空了就按師父當年指導我們的法子教他鍛鍊鍛鍊,權作強身。
時間轉瞬消逝,我迎來了下山後第一個新年。
師兄甫襲爵,暫且不能在年節離家;阿賜則不知所蹤,這個年,我的身旁沒有過往熟識的人,只餘一小童作伴。
下山後第三年,我收到大師兄最後一封信。
彼時我與他基本只維繫著兩月一次的聯絡頻率,我平素除了與他說些遇到的病例、交換匹此聽聞的江湖傳聞,還有感謝他不定時送來的一些財物以外,彷彿已無其他的話題。
收到這封信時,我拿著那反常的厚厚的一沓紙,心說不妙,看完後更是久久不能言語。
信是師兄預先寫好的,是一封絕筆信,早早交託給了親信,若生不測才會寄出。
大師兄以郡王身分延請九宮山代掌門,期間暗中對其下咒,使其半月後暴斃而亡,引得九宮山掌門震怒出關徹查此事,最終師兄被查出,九宮山聯合師兄族中胞弟將師兄治了罪。
信中還交代了許多我不知道的事情。
比如師父對阿賜母親的情愫;比如師父離開師門後雲遊江湖,聲名鵲起,被延請教導大師兄與二師兄;比如大師兄與二師兄的事情敗露後二師兄被清理,師父於心不忍,與王府約定期限,帶師兄離家歸隱修行;比如大師兄認識阿賜後,不能自已的將對二師兄的情感轉移到阿賜身上;再比如師父為了保下故人的遺孤,自己頂了濫殺的罪……
信末師兄向我致歉,還央求我,不要怨阿賜。
如果還能相見,替師兄好好照顧他。
我怎麼能怨,他們都有各自的苦衷。
只是我忽然,不知道自己該算什麼了。
05
師兄沒有交代阿賜的下落,我也不知道該從何聯繫,索性把舖子又盤了出去,帶上那個傻呼呼的徒兒回到我們那個小小的山門。
經過一番灑掃,算是有點樣子了,我點了點空房,最後跟徒弟指了一塊地,叫他自己去多蓋一間屋子。
徒弟不服,指著師父師兄和阿賜的屋子問我。
我拿起斧頭遞給他:「那是你師祖和師伯師叔的屋子。少廢話給我麻溜地去幹活。」
徒弟忙不迭地滾了。
後來的日子裡,徒弟時不時會問我他從未蒙面的師祖師伯師叔的下落。
我總是說他們會回來的,但事實上,師父和大師兄早就不可能回來了。
我沒給他們建衣冠塚,我始終想將這裡維持得像當年的樣子,想著他們要是回來,這裡還是他們熟悉的樣子。
──魂歸故里的那種回來也行。
回到山上後我變得不太在意時序,好在傻徒弟一直替我記著。
每到年節他總會和我吵著下山看看,嚷嚷要添購這治辦那,吵得我好不耐煩,這兔崽子。
但也多虧他,山門上不至於落得太過冷清。
這個冬至我被徒弟拉著下山替他付帳,不,是陪他到鎮上感受節日氣息。
剛穿戴完邁出屋子,就看到前院裡站著一個人,眉目有些熟悉。
那個人開口喚我師姊。
阿賜回來了,如師兄所願,生者團圓。還有個小的,將來能繼承師父留給我們的一切,師父知道了也會欣慰的吧。
這是大師兄走後第二年。